刚出泰城,我的脚步就坠满了铅块儿。与其说是帮着父亲推车,倒不如说是直接趴在架子车上,让父亲拉着我。即便这样,脑门上的汗水依旧滴滴答答地砸在坑洼起伏的乡间土路上,砸在茶叶箱子里那些没有卖净的看上去蔫头耷脑的黄瓜上。毕竟一天没吃饭了,眼前还有60里路需要我们的双腿一步一步去丈量。想想就头大。
天上月明如昼,八月节的晚上,除了秋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只剩下架子车前父亲急促地喘气声,“啪啪”的不停移动的脚步声和我满腹愁怨的长吁短叹声。我说歇会儿吧父亲,我说吃点东西再走吧父亲,我说早知道我就不跟你出来了父亲……起先,父亲拉着袢绳默不作声地低头使劲赶路,赤裸的脊背上,汗水凝成了一爿月光下斑驳的铜镜;直到被我絮叨烦了,才冷不丁回过头,狠狠地训斥了我一句:“闭嘴,这是上坡!”
我知道这是上坡,我知道这一路下去还有数不清的上坡。早晨临出门,母亲就不止一次地以此恐吓我,希望我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父亲卖了黄瓜,买回香喷喷的月饼。但我好容易等到学校放假,好容易得到一个进泰城的机会,怎么会被母亲几句没来由的话吓住?何况,父亲昨晚就说了,市场就在泰山跟前,爬泰山,可是我懂事以后很大的梦想啊!
但我没有想到,就那么两筐黄瓜,直到黄昏,一轮圆月都穿越了城市的七彩霓虹,照到了我们父子的脸上,还剩下多半筐没有卖出去。那时候,代北市场早已没有了几个买主。卖不了黄瓜,饭也捞不着吃——中秋月圆夜,户户团圆时,那些饱时看着眼烦,饿了望眼欲穿的小食摊也已经杳无踪影。父亲叹了口气,嘱咐我照看着摊子,匆匆地赶到商店买了两斤月饼,然后,便一拉一推地走上了回程的路。
我很后悔,刚出市场大门的时候,父亲让我先吃几个月饼垫垫饥,我还惦念着家里怕是等得早就红了眼的母亲和小妹,就硬撑着没有答应。谁知,出了泰城,刚刚接触一段尚还平缓的上坡,那劳累,那饥饿,那白天没能出去逛逛,那因了父亲的执拗平白失去了好几回的买卖,都化作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和委屈,一齐凝注在我酸软乏力的双腿上,咕咕作响的肚子上,还有明月照耀下欲哭未哭的眼眶里。
我很想一纵身便栽倒在架子车上,在父亲的拉扯下优哉游哉——很小的时候,推磨,我就这么干过。那时候的父亲正当年,每每看见我“装熊”的样子,不仅不恼,还乐得哈哈大笑,沉重的石磨也在他爽朗的笑声里被拉得“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年轻健壮的母亲则站在磨道的旁边笑起来没完,笑得月亮都羞涩地钻进了薄薄的云层里,不多久,又悄悄地探出了脑袋。然而,眼下,肯定不行!我都上初中了,我懂得事理了,我累,还只是装模作样的推一推,父亲呢?一副架子车,还有他的儿子,都在他的背上背着呢。
但是,那道坡太长了,一步又一步,就是走不完。我急了,不知哪里来的邪劲,一时间,我咬着牙闭着眼,推着车子,推着车子前面的父亲,风也似地向前跑去。父亲却一边挽了挽骤然松脱的袢绳,一边连连呼喊:不行,不行!倒也管用,不几分钟,车子就拱上了坡顶,但我同时也一头扑倒在车子上,只剩下呼呼地气喘声,饥饿的感觉更重了。
父亲停下车子,拉着我坐在路旁一块扑倒的石碑上,借着月光卷了一支长长的“喇叭筒”,一边吞吐着烟雾,一边惬意地喘着长气,我却双手抱头,感觉浑身都在颤抖。抽完烟,父亲起身从车上拿下一个纸包,拆开,递给我两个月饼,用胳膊肘杵了杵我,说:赶紧吃两个,不早了,还要赶路呢。
我伸手接过来,就往嘴里放,刚到嘴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把两个小小的酥皮月饼递回父亲,说了一句:咱吃黄瓜吧,月饼,回去一块吃。父亲看了看我,看了看月饼,笑了,摸了一把我的头顶,说:长大了,行,就吃黄瓜,反正今年这黄瓜看起来是不值钱了……话没说完,微笑就已经消失了。
“为什么咱非要跑泰城卖黄瓜?和集上比高不了几分钱嘛,看看这上坡,累死个人!”我和父亲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黄瓜,一边很不高兴地问他。
“有上坡就有下坡,”父亲没头没脑的回了一句,隔了好久,才继续说道:“别小看几分钱,看见剩下这些黄瓜了吗?就是咱纯挣的,明天去赶个集,20块钱就到手了。”说着,父亲指了指前方,“看见了吗?那么长的下坡,待会儿我拉着你走……”
“那下坡完了还是上坡……”我说。
“人哪有这么一马平川的,就像咱爷俩今天这一趟,放在家里,一,20块钱就没了;二,我觉得你小子还真不坏,一天没吃饭,还知道给你娘和小妹留着月饼;三,上坡的人要悠着点使劲,不然,一股子劲儿撑不下来,咱爷俩不就歇菜了吗?”
父亲说的心平气和,我却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接下来的路就比刚才好得多了。我们紧喘气,慢加油,熬到将近半夜,终于赶到了家里。摇醒了熟睡的小妹,摆上了香案,供了供月神,母亲便掏出车上的月饼,就着梧桐树下明月筛下的细密的影子,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过了一个团圆节。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家的日子虽说因了母亲的早逝,有过一段时间的下滑,然而现在,毕竟正在一步步好起来。一路上坡,愿我肩上的袢绳时时拉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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