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青螺碎片
文/刘慧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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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气很好,岛上弥漫着干燥的海藻的气息。
那个海岛人一脸的愧疚,急切地和父亲解释着什么。我断断续续听到他说:“……没有房子……青螺……很多年前……青螺……”发现我在注意他,他把父亲拉到远一些的地方,声音也小了许多。他不时地瞄着我,诡异地多次提到“青螺”两个字。后来,就只听到嘁嘁喳喳的声音,他们把声音又压下去了。这些大人。
那是我们搬到海岛的*一天。我们一家五口从渡船上下来,还没有适应脚底下软塌塌的沙子,脑子还在眩晕中。我们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歪歪斜斜地立在沙滩上,一起把目光投向即将成为我们新家的石头房子。小妹妹被起伏的沙丘绊倒了,顺势坐下去玩起了沙子,把温热的白沙撒在裸露的腿上。
海岛人还在表达着他的歉意。父亲显然早就下定了决心,他本来不应该当场表态的,他得和母亲商量了才能表态。可是,父亲受不了那个人不停地向他道歉。他轻咳了一声打断了那个人的道歉,说不用再找了,这里已经很好,我们就住这了。我看到母亲把目光斜斜地向父亲刺去,父亲都及时地避开了。我隐隐地感到母亲的目光一定和“青螺”有关。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我们的新家。那是座沙滩上的小屋,周围是空阔的沙滩和碧绿的木麻黄。木麻黄林的那头传来海浪有节奏的拍打声,哗——嘭,哗——嘭。房子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细腻的白沙穿过门窗缝隙,在屋子里起伏成了丘陵,我们的进入惊动了屋里原先的“房客”,几只指甲大小的沙滩蟹从隐秘的角落爬出来观望,看到我们,那立起的长条眼打了个激灵,随即四散奔逃,慌乱爬行的蟹腿搅动起屋里沉积了许久的咸腥味儿。这些都令我欣喜,我不禁笑出了声,母亲的目光因为没有击中父亲而变得更加犀利,剑一样扫过来,我赶忙低下头去,藏起了来不及收起的笑容。
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我约略地明白为什么那个海岛人会满脸歉意,为什么他和父亲的谈话里常会透出“青螺”两个字。早上一觉醒来我就被母亲一再地告诫,不可以到屋后那所木头房子周围玩,不可以凑到木屋的门缝上张望,说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我听不到,唯恐我听到了做不到。这些话,她头一天已经对我说过了,打扫屋子的时候、收拾包裹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至少说了有四五六七遍了吧。说的次数往往代表着事情的重要性,这是母亲的逻辑。原因是,那个房子“不干净”。
父亲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一大早就把朝向木屋方向的窗子全部封了起来,虽然父亲一肚子的不愿意。父亲认为这样不利于通风,也不利于看到外面的景色,很主要的,是父亲觉得母亲的害怕是因为她幼稚地相信了岛上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传闻。他说,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不是因为有我们,他就去住那间小木屋,那可是这岛上位置很好的地方了,那个地方一眼能望到退潮涨潮,妖怪有什么可怕,它敢出来作怪就吃了它。父亲那时的年纪,没有什么能使他害怕。
那件让大家害怕的事果然和青螺有关,一只成了精的青螺。
匆匆吃完了早饭,我又溜出去了,这一次不是朝大海的方向,而是朝小木屋的方向。越是母亲不让去的地方总是越能吸引我。我得去看看让母亲恐惧的、让父亲夸赞的木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小木屋其实不是什么木屋,只是岛上一座普通的石头房子,只是,石头房子的外面被人用很宽的木板条钉满了,一层又一层,足足有三层。那钉子有手指那么粗,那些木板条因为风吹日晒变得灰扑扑的,那些手指粗的铁钉在咸腥空气的腐蚀下生满了锈,那些锈了的铁钉流着黄的泪。我想,里面钉住的一定是个厉害的家伙。
后来陆陆续续地,我听到了一个关于青螺的完整的传闻。传闻总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那木屋子的主人原是一个张姓人家。那张姓人家是大陆人,原先的时候,这家人常挑着货物坐渡船来到岛上,以很贵的价格将大陆上的那些花哨的东西推销给海岛人。张姓人家每个月都要到岛上来做一次生意,有一次张姓人家又坐渡船来岛上做生意,他们无意中瞥了一眼海岛上的礁石,不禁惊呆了。海岛的礁石上黑压压地趴着数不清的青螺,张姓人家就像是看到了数不清的钱币,再也挪不动脚步。于是张家人全部搬到岛上来住,没日没夜地摸青螺、制螺干。渡船来的时候那个张姓人将一麻袋一麻袋的螺干运回大陆,再以很贵的价格卖给大陆人。
渐渐地,被张姓人家摸过的海滩连石头缝里也找不到青螺了。张家的人不管大人孩子都很会摸螺,礁石底下、岩石缝里,都抠遍了,不管大小都捉来制成螺干。岛上的人说他们太贪心,岛上的青螺快断子绝孙了。
有一次,张家老大下到海里摸到一个盆子大的青螺,岛上的渔民都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螺,青螺长到那么大怕是成了精了,渔民们劝他放生,不要得罪了海里的神灵。可是张老大哪里听得进去,这个外岛人,才不怕得罪海里的精灵,他心里只盘算着这么大的螺制成螺干能卖多少钱,可能这辈子吃穿都不用愁了。那时候罗阿公还没有故去。
岛上的罗阿公是很好一个不相信鬼的人,不信鬼却相信海里的神怪。他倒在沙滩上睡,一晚上一晚上地不回家,有人还听到他半夜里在沙滩上说话,一个人说得有声有色的。都说他在和海里的东西说话,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谁也没见过。罗阿公对鬼很不屑,说那不过是一阵风,喝醉了酒的罗阿公对鬼就更不屑,连提也不愿意提起。罗阿公愿意说的是海里的神怪,什么龟仙鱼仙,什么虾兵蟹将,岛上的人戏谑地说他是和龙王的三公主结了婚,所以海里的事什么都知道,所以晚上不回家。
罗阿公听说张老大要杀大青螺,拿起鱼叉就要到张家拼命,岛上的渔民对张老大满怀气愤,却拦下了罗阿公。很终,谁也没有阻止住张老大。在一个海风呼啸的夜晚,张老大把螺肉拖出来,毫不犹豫地用刀子斩断了螺尾。
从那天起,张家的螺再也晒不成螺干,一晒就臭、化成腐水,海风一吹,腐臭味弥漫全岛。岛上的人什么臭鱼烂虾没有闻过,可是这腐臭却让人受不了,吃饭睡觉也得捏着鼻子,都怪张家人不听劝,把整个岛都祸害了。张家的人一连几个月晒不成螺肉,见再没有钱可赚就全家搬回大陆去了,屋子闲置起来。可是臭味还是不断地从这个张姓人家的窗缝、门缝里奔涌出来,岛上的人受不了了,找来布条塞住那些缝隙,又找来废船的木板和铁钉,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屋子钉了个结实,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木头房子。青螺壳被愤怒的张姓人家砸碎在屋里,那些青螺的碎片混入海岛的沙粒,青螺即便成了仙,怕是也再回不到大海里去了。
海岛人说那个再也回不了大海的螺仙,总是乘着夜晚出来伸展筋骨。他一抬腿就从墙壁里穿出来了,他很喜欢化做人形在岛上四处游逛。所谓的伸展筋骨,就是把沙滩上的木麻黄、沙滩、礁石,搬来搬去重新排列组合。岛上的人都知道,晚上看到的海岛绝不是白天见到的样子。夜晚,驻岛部队的营区里,熄灯号很后那声“哒嘀——嘀哒——”长长的尾音绕过海岛,悄没声息地隐没在那很黑暗的山谷,一切归于沉寂,连猫头鹰也不再叫了。这时候岛上的人就会收起蒲扇,唤回孩子,关门闭户再也不出来。不明就里的外岛人,若是在海岛小憩,夜晚出来准会迷路,在屋子周围转一个晚上,也回不到屋子里去。
有时候螺仙也把岛上的垃圾搬到海里,把海里的贝壳和珊瑚搬到岛上,一晚上闲不住,给海岛人制造点麻烦或者带来些惊喜。他其实是寂寞的。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从窗子的缝隙向外张望,想看看那月光下惨白的沙滩上飘过了什么,恐惧使那些夜晚在许多年后依旧别样的清晰,它已经成为我成长的一部分。
经过千百年的演变,海岛上关于青螺的模样幻化出了许多版本。有人说螺仙其实是个老头,嘴边长着两根长长的鼠须;有人说螺仙是个慈祥的老太太,手里拄着龙杖;也有人坚持说螺仙是个漂亮姑娘,穿着海蓝色浪花边儿的裙子。持这些观点的人都说是自己亲眼所见,不容质疑。争执的起因源于螺仙不会说话。螺仙可以变人形但是不能开口说话,一开口说话就露馅了,因为螺仙不会说人话,发出的是叽咕叽咕的吞吐海水的声音。为此,人们把曾经碰到过的那个不曾开口说话的鼠须老头、那个慈祥的老太太、那个漂亮姑娘,都当成了幻化成人形的螺仙。
每天晚上倒在床上,我都能听到传说中螺仙的脚步声。听,咔哒咔哒的,远远地过来了,趴在我家窗子上了,对着窗子上的缝隙吹气了,吹得窗子上的沥青呜呜地响。这时候无论多热的天我也要把毛巾被蒙上头,把通向父亲卧室的门打开,准备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冲过去。父亲不相信鬼,不相信螺仙,不相信任何传说。不相信也就不存在。窗子总是呜呜地响着却从没有被吹开过,我也就从没有冲到父亲屋里去。
不知有多少个海岛的夜晚我屏住呼吸听着窗外的呜呜声,直到父亲的呼噜声响起。
父亲的呼噜声一响起,周围再没有杂音,我便安然入梦。父亲是这个家的守护者,即便是他的呼噜声,也能赶跑梦魇,我的梦里就再没有鬼魅,没有螺仙的呜呜声。在父亲的一片呼噜声里,我常梦见我在岛上奔跑,左脚一抬跨过了一片木麻黄,右脚一抬又跨过一片,到了海岛的尽头来个急转弯,向另一个方向奔去了。那时候我正是长个子的年龄,每天做着同样的奔跑的梦,连急转弯都像是镜头的回放。梦里,我始终身轻如燕。
如今那青螺的碎片已经远去,缘何我的梦里多了些许的沉重?
个人简介
刘慧婷 :七十年代出生于鲁北平原一个贫困的小村庄,幼年漂泊异乡,在军营里成长、在海岛上生活,后回山东老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故乡的土地上,思念着故乡也思念着异乡。文章散见于《山东文学》《福建文学》《散文百家》《当代散文》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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