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
突降暴雨,雷轰电闪。盛夏骄阳烤得哔啵冒烟的厂房始料不及。我工作的台面稀里哗啦漏起雨来,不一会儿,脚下漾成一滩小河。这场景,拉起我久远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盛夏,也是这样的暴雨。只是,时间在夜半。那时我还年少,瞌睡蛮多的年纪。妈妈把我叫起来的时候,蚊帐已经湿了大半,枕头也已濡湿,屋顶上还在噼里啪啦往下漏。
迷迷糊糊走下踏板,一个趔趄,床前的硬土地面早已滑溜异常。
“上你四爹家躲会儿。”
妈妈牵着我一溜一滑地走出家门,给我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你先去,我回去叫你二哥。他还在屋里呢!”
四爹家就在我们隔壁,要经过院坝,瓢泼的大雨,不做防护,过去肯定就成落汤鸡了。
四妈让我跟她挤床上睡,妈妈把抱在怀里的枕头往四妈长方形的粮食柜上一放,两腿使劲弯曲着,勉强侧身躺在上头,凑合一宿。
天亮,雨停,太阳又辣得烫人。山间冲口,到处是暴雨肆虐的惨状。石灰院坝倒是很快收干水泽。
我们的家里,可是遭了殃。每间屋子都在响着久石让清脆的雨滴声。妈妈一手执桶一手执瓢,挨着个的舀着一个个水坑里的泥水。
“你们来看哪,好险哪!”
妈妈大声呼喊我们:“昨晚我来找胜江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胜江是我二哥。
我们循着妈妈手指的方向看去,哥哥房里的后墙垮塌了一大片。妈妈说我二哥当时就坐在那扇墙下面,要不叫走他,不得埋里头啦?果然,垮塌的墙泥下隐约露出一截高长凳。
长大后的二哥后来对我说,当时,他面对我们家方寸避雨地都找不到,坐在长凳上,几欲落泪。良久不肯离家,思想自己与家的未来。
其实,我们家的房和四爹家的房,一样是泥土墙稻草顶。可是,那一年,我们家的稻子生了一种叫“害秋”的病,不但粮食大大减产,就连稻草也不像样。
那几年,生产队里几户合养一头牛,用作耕田犁地。收稻子的季节,每家都得把稻草留够那头牛一个冬天所需的食粮,才可用作它途。
风吹雨淋,还有成群结队的麻雀捣蛋,稻草屋顶每一年都要请专业的盖匠,把塌陷了的一个一个窝,添些新草补上。
稻草遭了灾,留够那头牛过冬的食粮,就没了补房顶漏洞的了。也就有了家里找不到避雨的地方。
我爸爸妈妈生了四个孩子,大哥二哥姐姐和我。当时我们四姊妹都在上学,大哥上乡初中。中考时,差了几分。爸妈让他复习一年再考,可他想为家里减轻负担,帮着父母撑起这个困难的家,好让弟妹们安心读书。他选择了放弃。也多亏了大哥,后来的我们才能继续完成学业。
爸爸妈妈为了供养我们,可谓用尽全力。爸爸把乡下用得着的技艺,都熟练的掌握了。走乡串村,哪里能挣钱就去哪里。
妈妈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人物,闪转腾挪,来去如风。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料理六口人的庄稼和我们的生活。
不论爸爸妈妈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管我们温饱。我始终很迷惑,爸爸妈妈为何从来没让我们任何一个终止学业。只要我们考得上,就读下去。我想当初妈妈上县里女子中学时,外公硬不让上,或许,这是我妈妈一生的遗憾!她不想让她的孩子们也留下同样的遗憾吧?
当我二哥使劲冒了个泡,从村小学考到县属中学,我妈别提有多高兴!我哥可是我们村小学成立以来*一个考上县属中学的孩子。教他的语文、数学老师为此还各得了乡里二块五毛钱奖金呢!
后来又顺利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同时,我和姐姐也相继上了县属中学,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困难。二哥上高中很后那一年,家里连生活费也给不起了。幸好,他在班上跟九个要好的同学拜成把兄妹,他的把兄把妹们,家境好些的,这周我五块,下周你五块地接济着二哥上完高中。
不负众望,二哥顺利考上了四川石油财经学校。去的时候,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五爹把衣箱底下珍藏的,当年当兵时穿的军装给我哥穿着去上学。
毕业分配的时候,老师找到我二哥,说有两个新疆吐哈油田的名额,那边条件艰苦,但工资高。听说我们家家境困难,建议我二哥去新疆。听说工资高,急切想要改善家里窘境的二哥,根本就没听见“条件艰苦”这四个字。
听二哥说吐哈油田是九一年才发现的一个新油田,那时候正在搞石油大会战,各油田都派出钻井队在火焰山下打井,多的时候七八十支队伍,整天钻机轰鸣,钻塔林立,夜晚灯火通明。当时工作环境极为恶劣,戈壁滩上没有正规的公路,都是汽车随便跑出来的,一年也不下一场雨,车子过处,即被一条土龙包裹,尘土滚滚,漫天黄沙。
戈壁滩一望无垠,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满是晒得黝黑的小石头。住的是木头板房,房顶盖油毡布加砖头,地下铺的红砖。七八个人一间房,夏天一把大吊扇。冬天倒是有水暖管取暖,太冷了就烧电炉子。对于来自南方的二哥,这气候环境就够他受的了。很难的是冬天上厕所,要走两百多米,零下二三十度,滴水成冰,能憋着就憋着,不肯轻易出屋。
工作却是非常紧张,除了三顿饭,基本上都在埋头干活,每天都加班到十一二点。因为是会战,所有人在那儿都是单身,吃食堂住集体宿舍。食堂宿舍办公室,三点又都在前后院,每个人都在高速运转。这些对于我二哥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很难熬的是人生地不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一切都要靠自己。
工作不到三个月,二哥就因劳累过度生病了。22岁的青春小伙,因连续数晚通宵加班,很后气喘胸闷吐血,单位立即将他送医检查,诊断为肺结核。
二哥说当时他们油田有一个职工医院,在靠近鄯善县城方向,离他们单位30多公里。坐车近两小时,因为没有正规公路,非常不方便。住院后,单位安排不出人照顾,只得每天一个人在医院输液,从早上八点输液到下午两三点,每天四五瓶液体。输完液错过了医院供饭时间,当时的鄯善县城,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错过了医院饭点,只能在医院旁边商店买一碗方便面或饼干凑合。
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天,120斤左右的身体,出院时只有90多斤。身体折磨都能忍受,很难熬的是孤独与寂寞,尤其是在这种生病的特殊时期。二哥经常跑到医院后面的树林里悄悄地哭,想家想爸妈想亲人!
这一切没有击垮这个年轻人,出院后又立即投入工作,他要靠踏实工作,要靠勤奋努力站稳脚跟;要靠实学真干做好表现。他做到了,当年被评为优秀毕业生,工作得到了同事认可,单位的好评。
选择遥远的新疆,为的就是尽快多挣钱,什么苦也不怕,因为钱能解决我们家非常的困境。那时我们家已经是乡里的特困户了,房子是东垮一个洞,西塌一方墙的危房。因为供我们读书,家里早就债台高筑。粮不够吃,钱几乎都借不上了。
当时的吐哈油田,给这个勤奋努力,不怕吃苦的小伙子确实发了好多钱。他省吃俭用,不停往家里寄,一年半左右寄回了两三万块钱。
爸爸妈妈用二哥寄回家的钱还债,还给家里盖了八间红砖瓦房,当时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漂亮房子。爸爸妈妈终于过上无债一身轻,雨泼安然睡的日子了!
我记得爸爸在给新房打敞坝的时候,在正对堂屋的地面上,把敲碎的白瓷碗,一小块一小块地拼上:“建于一九九四年”的字样!那份开心的认真,那份溢于言表的幸福,被我一一看在眼里!
今天,措不及防的暴雨,击漏了烤得哔啵冒烟的厂房,一下子把我拉回久远的那个夜晚。想到现在,二哥早给妈妈在城里买了新房,安度晚年,真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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