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前院子里,靠近屋檐下有一颗石榴树。五月里石榴花就开了。
对于石榴花开的时间,确切的说,我记得是个大概,只觉得麦子没过膝盖,空气里满是麦子成长的青草味,脱去厚厚的棉衣不久,扑面的柔风吹的人浑身痒痒的时候,花就悄悄的开了,先是一朵两朵,一夜过后又是十朵八朵,然后一觉醒来,枝枝蔓蔓上,便火红一片。
奶奶在世的时候,常常念叨,说石榴树跟老房子一样,都长了几十年了,那时候盖房子的木料是离家几十里的沙窝里自个家买的地里的,顺便把一枝石榴树枝剪下来,握了个圈,种在了房子屋檐下,开春就活了,越长越高。有我的时候,树都好大了,小孩子爱哭,奶奶就抱着我在石榴树下转圈圈,嘴里唱着说:
箩箩,面面
油馍串串
猪肉扇扇
蜂蜜罐罐
我娃是个福蛋蛋
我也爱常常呆在树下,傻傻的看着树上正鲜艳的花儿,像一团红红的火焰,数着永远也数不清的花数。六角星的花嘴,包藏着红红的花瓣,花蕊细细的伸出来,黄黄的,每颗花就像一只小灯笼,照的小院子也红红的,香香的。零零散散的蜜蜂在花间翻飞,吃着甜甜的花蜜,偶尔有一只或者两只蝴蝶,也在赶着趟,荡漾在花季。
我爱那颗石榴树。
我喜欢满树的石榴花,像星星一样盛开的石榴花。
记忆里的美好,一直延伸着。悄然之间,三十多年过去了,对老家的记忆,零零碎碎的。一些人,一些事,一些物件,已经少的可怜了,彷佛一眨眼的功夫,就溜走了,带走了童年,带走了那段十几口人挤在一起的小院子熙熙攘攘的日子,带走了为了一点吃的,一件衣服,或者某件小事争争吵吵的日子,带走了缺吃少穿艰苦清贫的那段日子。
秋天的时候,老家捎来了几颗石榴,说天气干旱,石榴也没长大,看着不好看,可里面的石榴籽红的像血,极甜。我便觉得,这石榴又把老家拉在了眼前,拉进了梦里,让我想起了那一颗颗红红的,像火一样的石榴花。
老爸的相册里,有一张我童年的照片。老爸说那是他给我照的,他当时在离家100多公里的地方上班,从家到上班的地方,要骑几十公里的自行车,然后坐火车才能到,得一整天时间。照片上我就站在石榴树下,石榴树虬枝一般的树干,歪歪扭扭的向上延伸着,树冠不是很大,我就站在凳子上,一只胳膊向上伸着,手刚刚抓在一棵石榴上,小背心,小短裤,脚上一双儿童的猪嘴凉鞋。那时的我大约有两三岁的样子。黑白的照片,童年的青涩时光,便浓缩在那一张被岁月年轮磨旧的记忆里。
每每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会模糊的记起,在那个农家小院里,四季分明的院子,春天来了,院子里的香椿树先是冒出嫩嫩绿绿的小牙牙,颁下小牙牙,吃过油泼辣子香椿后,才觉得天热热了,不用穿厚衣服了,跑起来,跳起来轻快多了。不久后院子东南角的枣树也开花结果了,石榴树,核桃树,屋后的槐树次第花开,引来蜂儿,蝶儿,鸟儿满院子的飞,清溢的香味弥漫整个院子。这大抵是一年很让人憧憬的时候,像天地里耕种的人们一样,渴望秋天的收成。
夏天,炎热的让人汗流浃背,知了成堆的爬在树枝上,拼好了命的狂叫,叽叽喳喳的麻雀偷吃着粮食和种在墙下的瓜菜,满世界的热。秋天是很美好的季节,枣子红了,吃一口脆甜;核桃树了,剥开厚厚的青皮,白如玉的果仁;石榴红了,很让人馋涎欲滴的是那红红的挤在一起的石榴籽,隔着一层层膜,好看,娇嫩,甜酸爽口。冬天,枝枝伸向天空的枝条,像一种抗争。
其实我很喜欢的,是在夏夜看星星,坐在石榴树下的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深邃的天空,透过树枝,一颗一颗的数着星星,有闪亮的,有隐隐约约的,数来数去,让一道划过夜空的流星又捣乱了,反复的看,反复的数,我不知道,树上结的到底是石榴还是满天的星星,要不然咋能有火红的石榴嘴和晚上明亮的星星都挂在同一棵树上,是不是白天是石榴而晚上就变成了星星。
我也喜欢站在石榴树下,看那些即将成熟的果实,胖胖的圆球身子,小小的嘴,沉甸甸的压在枝头上,那些星星般的小嘴,越长越小,像是不让人大声说话,怕影响了成熟的果实娃娃。
时如白驹过隙,一晃离开老家都几十年了,童年的梦也渐行渐远了。故乡还在,而我却混迹在这无名的小城里,平平庸庸的活着。没有成为奶奶说的福蛋蛋。只有在梦里,那石榴花依然火一般的开着,满天的星星依然闪烁。我分不清当年在石榴树下的那个男孩是不是我,我还是不是那个望着星空茫然的少年,假如时光倒流,我愿再回到那个地方,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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