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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心里住个神

来源: 南部文学城 时间:2021-08-13

外婆的心里住个神

外婆是先生的外婆。但我与她十几年的共同生活,无数次的“姥姥”相唤,竟不知不觉,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外婆。

外婆今年九十一,虽瘦削、矮小,但走起路来,步子轻盈,忙起家务,手脚麻利。每当有人无比感慨地夸奖她“岁数都这么大了,身体还很硬朗”。她总是莞尔一笑说:托老天的福……

“托老天的福”,这是外婆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我不知她所言的老天是个什么概念,目不识丁的她,世间所有的文字对她来说或许都像是天书。但,外婆的心里住个神。而且,这个神,有无比强大的威力,无论在任何时候都能赐予她坚强、无私、宽容、博爱的信念。她的精神世界,恬淡、安适、祥和、宁静,呈现出一种来自土地的风清月明、超然淡泊的美好境界。

外婆的一生,用她的话来说是“多劫”的,每当我们听她讲起那些陈年往事,都会忍不住唏嘘长叹。

一九五八年,不到三十岁的她,就没了丈夫。

外婆说,那时候的人穷得很,老百姓断粮断炊是常有的事儿。有天放工后,她看孩子们饿得实在不行,就跑几里外的代庄,费尽周折找来四块红薯,如获至宝地带回家,刚刚煮熟打算给孩子们分着吃,却看到自家男人从外地风尘仆仆赶回来。外婆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热气腾腾红薯全拿给他,看他好一阵狼吞虎咽,直到吃得不剩一点残渣。然后,收拾两件衣服,又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家。

外婆苦笑一下,说道:这就是她嫁的男人,若不是因为缺吃少穿,他是很少回家的。

两天后,听人说他死了,尸体就在北石岗子下的河坡里。外婆没有哭,而是将厨房的两块木门卸下来,找人钉了个棺材板,就这样,也算是妥妥地把他给安葬了。

每每说起这些,她都是一脸的平静,看不出悲伤,也没有愤怒。也许,那个年代的夫妻本没多少感情,更何况他们聚少离多。那些稠如沟边大槐树叶的日子,难熬的程度实在是无法想象,外婆只能一个人苦苦支撑。死了丈夫的她,遵循着“好女不嫁二男”的封建礼教,默默无言地拉扯着两个幼小的女儿,只能死守在那个贫瘠穷困的村子里。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当地又闹起了饥荒,村民纷纷外出讨饭,外婆说,也曾有好心的族人看她孤儿寡母很可怜,通知她一同逃荒去东乡,但当她收拾好行李,带着孩子赶到村口时,却发现,那些人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那一年,我婆婆三岁,姨婆六岁。

外婆搂着两个哇哇哭闹的孩子,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看着家里两间土坯房檐角下的断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她说,那是她一生中很难挨的光景,整整一百天,不曾见丁点米面,仅靠到处找些野菜来维持,怎么没被饿死呢?说来也奇怪,但外婆还是那句“拖老天的福,是神在保佑我们难中不死”。

看来,外婆的心中住个神,这个神,圣而不可知之,有着超高的能量和巨大的威力,曾一次次给予她生存的力气和精神的支撑,让她从苦难中慢慢走出,很终沐浴到晚年幸福的曙光。

八十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不再缺衣少食,但那时人们的觉悟很低,村里时常会出现偷鸡摸狗事件,谁家少了东西,也免不了在胡同里连声叫骂,甚至扎个稻草人子来诅咒。

那不堪入耳的骂声,外婆很是听不得,有一次,李家媳妇刚骂出口,她便走进屋子,“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岂曾料,这一声“咣当”把人给得罪了。那个女人只要一看见外婆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外婆偷了她家的公鸡。

家人曾多次要去李家讨个说法,欲以发誓赌咒的方式来证明清白,全被外婆制止了。她说,“人在做,天在看,咱没做亏心事,怕啥子,有口气力留着暖肚子吧。”那女人骂了不止半月,村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是外婆在挨骂,但性情温和的她始终忍着一声不吭。

外婆之所以有惊人的忍耐力,是因为她的心里住个“神”,赐予她博爱善良的性情,让她秉承着中原大地上女人的温婉贤淑,以宽容大度,无私淡泊的品性行于人世间。

又一年,邻居毛三盖新房。原本两家之间相隔三尺的距离,但他们挖新地基时只留下二尺,我婆婆不依不饶,跟人据理力争。外婆知道后,不由分说先把自己人拉回家,然后又跑去那家跟毛三赔礼道歉。

我婆婆对她的这种做法百思不解,瞬间火冒三丈,对着她大吼大叫。外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搓衣襟,半天低头不语。直到家人情绪平息,她才说“气火会攻心,生气多了,病就会找上门来,邻里相处一辈子,就让一让也没啥,老天看着呢。”

家人对她的神神叨叨,归结为没文化,太迂腐。稍微有点科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哪会有什么老天在看着?但,论起生活的智慧,谁又能比得上外婆呢?肯吃亏、能忍耐,这不是愚蠢,而是她一心向善的信仰。

外婆的心里有个天,或许就是所谓的神,常人看起来很荒诞,却被她一直在心里虔诚地供奉。我想,她在一次次地念叨中一定获得了神奇的力量,不仅造就了她坚韧顽强的秉性和宽容博爱的襟怀,更让她的精神有了一种超脱尘俗的安宁与平和。

她的大外甥小伟,二十岁那年,因井下作业时遭遇煤矿坍塌送了性命,这巨大的噩耗,让家里每一个成员都痛不欲生。听先生说,小伟的父母,姨夫姨母都哭昏过去好几场,小伟的弟弟文星哥也不吃不喝好几天,只有外婆,每日三餐坚持为大家做饭,继而又不停地来回劝说亲人,在她一次次温声细语的开导中,家中的愁云惨雾慢慢消散。也许,世上真的没有绝望,只要活着的人对灾难的处境不要死心绝望。

外婆是铁石心肠吗?当然不是!她的心胸,细腻柔软、宽广辽阔,就像一片温柔的湖。哪怕世间恩恩怨怨在其中此起彼伏,波推浪涌,瞬间也会被她的大智慧恢复平静,因为,那片湖,是宽厚的安宁的,既可以融化怨怅,也可以埋葬苦难。

先生的姨母,去年因脑梗猝然离世,这对外婆而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全家人担心九十岁的她承受不了这般打击,所以来去都小心翼翼以便不引起她的怀疑。但有天清晨,外婆冒然问了一句:“春叶今天该入土吧,得让我去送啊”。

看起来外婆真的是傻了,说起自己亲生女儿的去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清透,算起下葬的日子,准确无误,之前为什么一直配合着家人假装不知,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的心究竟又有多大啊?

姨母入殡前,外婆握着她的手,留下两行浑浊的泪,然后,便深情地注视,良久良久……目光里看不出悲痛,也看不出难舍,只有温暖,那是一种天神般的温暖。

也许,神在外婆的心里住久了,她自己也已变成了神。

蹲在园子摘青菜,推开栅栏喂鸡崽,坐在廊前剥毛豆……这是外婆目前的生活常态。除此之外,她还喜欢在周末的黄昏,踩着碎步来到村口,迎送我们的归去。每当我远远地看到夕阳下那个瘦小的茕茕孑立的身影,一种种莫名的感伤就会涌上胸口。

外婆老了,真心不忍看到她的孤独,我们时常会赶在休假日里将她接来小住。先生牵着外婆,儿子前面带路,我拿着手机,捕捉一个个快活温馨的生活瞬间——我们曾在乐山脚下的天鹅湖里,合影留念;在十里飘香的荷塘一隅,荡舟戏水;在风驰电掣的游览车上,谈笑风生。看着外婆开心得像个孩子,口里声声不停地念叨着“托老天的福……”我会心地笑了。

外婆的心里住个神,愿她在福泽中永生吧!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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