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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格格:灯笼泡子

来源: 南部文学城 时间:2021-07-02

文/棉花格格

 

我小时候吃过各种各样野生的水果:桑椹、灯笼泡子、野葡萄、野菱角、野荸荠……它们的味道至今还停留在我的舌尖上,特别是灯笼泡子。

 

灯笼泡子(泡读pāo)是一种低矮的灌木。它们的叶子和桑树的叶子有几分相似,但边缘有锯齿,枝干上长满了类似于蔷薇茎上的倒钩刺。因为成熟后像极了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所以我们叫它们“灯笼泡子”。平时是不会注意它们的,端午节前后,仿佛一夜之间,一个个红色的小灯笼缀满枝头,一下子就引起了我们这些“好吃佬”的注意,所以也叫它们“端阳子字”。

 

每年农历的五月,渠沟旁、河堤上、小道边的绿叶和荆棘丛中,一团团、一丛丛红色的灯笼泡子半隐半现,对着我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小心翼翼采摘一个捧在手上,红彤彤、亮晶晶的,上面布满了密密的小牙,像极了一颗晶莹的珠子。丢进嘴里一碰就破,酸酸甜甜唇齿生津,滋味悠长。

 

八十年代的农村,虽然责任田里的粮食足可以填饱肚皮,但苹果、梨子、桔子、香蕉这些寻常水果对我们穷家小户来说依然十分稀罕。我们常吃的是房前屋后的桃子、桑椹、枣,菜田里的黄瓜、西红柿、油瓜,野地里的野葡萄、野荸荠、野菱角、灯笼泡子,这些我们都是当水果吃的。甚至蔷薇的茎、美人蕉的芯、仙人掌的红果、抽穗的麦苗,我这个格外好吃的嘴巴也是要尝一尝的。

 

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寻常东西是否含有人体所需的维生素ABCDE,只知道它们伴着我们像野草般长大。当然有些东西要弄到嘴巴里有点费事,比喻桑椹要爬树,几乎是男孩子的专利;有些又口味不佳,野葡萄就酸得牙齿打颤;水里的野荸荠和野菱角又太小,夏天要下水捞,冬天还要踩在淤泥里挖。只有灯笼泡子漫坡遍野,味道又好,得来全不费功夫,成了我们女孩子的很爱。

 

上学的路上我们摘一把丢在水壶里,带到学校可以又吃又喝;放牛的时候我们一边放牛,一边打牙祭;星期天我们穿梭在灌木丛中,经常流连忘返,忘记了回家吃饭。由于它的枝叶上有密密的小刺,采摘过程中,一不小心腿和胳膊就划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回家时少不了受大人的责骂。不过咱农村的孩子皮糙肉实,洗个澡,第二天醒来,便已经是极浅的红印子了。想起唇齿间的余香,那几声责骂也就不值一提了。

 

我学生时代很好的一次逃课经历也是为了它。那是一次午睡时,我们几个女孩子怎么也睡不着,不知哪个机灵鬼提议出去摘灯笼泡子吃。趁着老师在讲桌前低头打盹的时候,我们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从教室后门钻了出去,一溜烟地跑向一里开外的河堤。

 

那一天遇上的灯笼泡子每一个都红得晶莹剔透,我们争先恐后地摘着吃着,完全忘了时间。那一天虽然骄阳似火,热风阵阵,可是我们从嘴里到心里都甜香甘美。待到想起还要上课的时候,一抬头太阳已经偏西好多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朝学校跑去……

 

那时候在我小小的心里,灯笼泡子是所有不花钱的东西里面很美味可口的,甚至我还曾幼稚地想,小卖部里那甜甜的橙色汽水一定是别人摘了很多很多的灯笼泡子做成的。后来我知道灯笼泡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而且有一个大人物也和我一样喜欢它。

 

记得那也是一个有灯笼泡子的季节,学校的老师在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讲到哪句“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时,老师变戏法式的掏出一个灯笼泡子告诉我们:课文里面的“覆盆子”就是它,因为灯笼泡子翻转倒过来,就像一个个小小的盆子。那一刻,教室里一片哗然。呀,原来家乡这不起眼的小东西还有这么可爱的名字,而且鲁迅先生小时候也和我们一样是吃货一枚。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和伟人的距离,书本在那一刻变得亲切无比……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这些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我像大多数离开乡村,离开土地的农民一样,为了生活苟活于城市的一角。城市喧嚣繁华,城市光怪陆离,城市的水果也是品种繁多,让人眼花缭乱。吃了“百果*”的榴莲,我脸上重返了“青春”;吃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荔枝,第二天说话成了“哑巴”;有些不知名的水果看上去光鲜亮丽,大多数的时候咬到嘴里却形同嚼蜡。从此无论多么新奇金贵的水果我都只是浅尝辄止,害怕再次染上怪毛病。

 

我禁不住地想,小时候的灯笼泡子、桑椹、野葡萄、野菱角这些我几乎是当饭吃的,甚至我的胃里还塞过很多跟水果都不搭边的东西,怎么我的身体怎么从来没有奇奇怪怪的反应,野草般长大成人了呢?水果世界佳丽三千,怎么就没有一种和灯笼泡子一样,让我可心又可意的水果呢?

 

无数次我都在超市形形色色的水果堆里细细寻觅,希望找到灯笼泡子的身影,却每一次都失望而归。后来我想,如今的水果已经朝着高端一路狂奔,也许只有我这样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人才会喜欢它,这些野东西城里人肯定不屑一顾,它又怎么会走进超市的大雅之堂呢?

 

至从离家打工后,故乡的景致在我眼中也只剩下每年春节时冬季短短的二十天,没有了春夏秋季,我何日才能再次品尝到让我魂牵梦绕的灯笼泡子啊?人间滋味万千,唯有记忆里的味道很珍贵。某一年的五月,我耽溺在舌尖上残存的味道里无法自拔,而且我也想再一次试验我的胃,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故乡的怀抱。

 

五月的家乡一眼望去依然是绿色的海洋,可是却让我大失所望。曾经被称为鱼米之乡的故乡河流干涸,昔日葱郁的堤坡早已被钢筋水泥浇铸;水稻的种植面积大量减少,往昔的良田不知是被“圈地”,还是被“抛荒”。沟沟坎坎光秃秃的,小时候这个季节各处都有的灯笼泡子野葡萄不翼而飞了,而且原野上居然找不到一棵比我高大的树。

 

我很不甘心,苦苦寻觅,一个似乎是乡人取灌溉水的地方,我终于发现一颗灯笼泡子茕茕孑立的身影,几个稀稀拉拉的小果蜷缩在它的枝头,楚楚可怜歪着脑袋看我,一个残破的红色塑料袋挂在上面迎风飞舞,似乎对我这个老朋友诉说着什么。

 

我欲伸手去采摘,一个背着喷雾器,步履蹒跚的老人用沙哑的嗓音制止了我:“大家在这里灌药水,有毒!”我这才发现好几个黑乎乎的瓶子躺在浑浊的水面上,在泡沫堆里漂浮着……

 

我慌忙缩手,掩面而逃。后来我知道故乡不仅灯笼泡子这些野果没有了,而且很多曾经书声朗朗的乡村学校变成了养猪厂。那个教我“覆盆子”的老师几年前也和很多留守村子的老人一样,自行了断了生命。我的故乡从她的儿女远走他乡的那一刻开始,已无可救药的沦陷,如今已是“物非,人非”。

 

逃离故乡后,我以为我再也不会看到灯笼泡子的身影了,没想到去年在繁华都市的香港,居然邂逅了它的身影。

 

那次旅行中,老板特意在维多利亚港湾订了人均千元的自助餐,并一再强调,餐厅里的水果价格不菲,全是新西兰进口。可是我这个刘姥姥并没有被大观园里的那些五花八样的山珍海味、奇珍异果所吸引,引起我注意的,倒是一种似曾相识,中文名字叫“树霉”的水果。我装了满满一大盘子,旁边的同事笑我不知道品尝昂贵的海鲜,却只对这红色小果情有独钟。

 

我笑而不语。细细品尝,越吃越觉得树霉的味道似曾相识。仔细端详它的模样,这不正是我一直心心恋恋的灯笼泡子吗?只是它们摒弃了“灯笼泡子”“端阳子字”“覆盆子”这些土味十足的名字,在酒店里摇身一变成了“树上的草霉”,成了招摇于市的“大户闺秀”。

 

其实它们的味道变化并不大,只是个头比我小时候吃的要大很多,以至于我差点认不出它的模样。我不仅想起鲁迅先生也喜欢吃它,现在它又从新西兰远渡到香港,看来从过去至现在,广袤的天地其实浑然一体,世界各地的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喜好大致相同。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灯笼泡子在我的家乡几乎绝迹,在遥远的他国却发扬光大,并且有了美好的前程,难道别人的国度里没有乡村的“沦陷”吗?

 

我的眼前,一盘色泽莹润的树霉鲜嫩欲滴,轻柔的海风卷裹着往事扑面而来,遥望着远方海市蜃楼般的夜景,一层轻雾慢慢蒙住我的眼睛,那些熠熠闪烁的霓虹灯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红色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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